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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轩《天瓢》第三章梨花雨上篇

时间:2019-01-23 14:04:29  来源:曹文轩《天瓢》  作者:桂山王雄伟

就是这个双眼蒙望着枫树叶与肥硕的雨点一起落入水中、差点儿被水卷走的少年,十年后的夏末,却作为师范学校的学生毕业了。Gnm文惺网

与他一起毕业的还有邱子东。Gnm文惺网

采芹终于没有机会能与他们一起将书一路念下去,初中毕业后,因为母亲的病故,家中需要人手与缺少读书费用,永远告别了读书。记得当年秋天,采芹将进城读书的杜元潮与邱子东送到轮船码头时,在习习秋风中,三人都哭了。Gnm文惺网

随着轮船拉响汽笛,一段岁月宣告结束。Gnm文惺网

杜元潮与邱子东师范学校毕业后,一心想回油麻地小学教书,但却被李长望拒绝了。Gnm文惺网

李长望与油麻地的老百姓不一样,当他们都用仰视的目光去瞧这两个看上去已经变得斯文的年轻人时,他却连拿眼瞧一瞧都不屑。当看到他们崇敬而羡慕的目光时,他耸耸肩将披在肩上的衣服向上提了提,眼睛一眯:“师范生算什么东西!”Gnm文惺网

杜元潮、邱子东与李长望相遇时,都是杜元潮、邱子东毕恭毕敬地叫他“李书记”,而李长望只是在鼻子里“嗯”一声,匆匆地就走过去了。Gnm文惺网

当杜元潮、邱子东一起来镇委会找他,向他提出毕业后直接分到油麻地小学教书时,李长望像是没有看到他二人一般,只顾对通讯员朱荻洼布置着:“你去通知下面所有的生产队队长,过两天,上头有人下来检查早稻田锄草情况,让他们在田埂上给我好好盯着。如果上面来人检查,一旦指出哪块田草锄得不干净,别怪我发脾气!”Gnm文惺网

朱荻洼一瘸一拐地走了。Gnm文惺网

李长望冲着朱荻洼的背影说:“瘸子,你听着,别走到哪儿赌到哪儿!耽误了事,这碗饭你就别吃了!”Gnm文惺网

朱荻洼掉过头来:“书记,我保证不赌,赌呢,我就是猪!”说罢,脚一点一点地向前走去,走得似乎比正常人还快。Gnm文惺网

李长望对正在敲算盘的会计周秃子说:“他不赌?他不赌狗就不吃屎了!”说罢,就一边和周秃子说账上的事去了。Gnm文惺网

这边,杜元潮与邱子东就在门口尴尬而又很有耐心地等着。Gnm文惺网

过了很久,就听见李长望说了句“那笔款你给我先别入账”,然后就见他朝门口走过来。杜元潮与邱子东以为是朝他们走来的,迎上前一步,又叫了一声:“李书记。”Gnm文惺网

李长望“嗯”了一声,却大踏步朝门外走去了,衣服被风吹起,像对威风的大翅膀。Gnm文惺网

杜元潮与邱子东赶忙跟了出来。Gnm文惺网

李长望走了一阵,脚步却慢慢停住了———对面,正走过一个年轻的小媳妇。那小媳妇上身穿一件掐腰的红布褂子,下身穿一件短短的将臀部包得紧紧的黑布裤子,挎了一只柳篮儿,带了几分羞涩,很让人心动地向这边走着。Gnm文惺网

李长望像被一股熏风吹着了似的,背直了直,默不作声站住了。Gnm文惺网

小媳妇走过来了,低着头,叫了一声:“李书记。”Gnm文惺网

李长望笑笑。Gnm文惺网

小媳妇从李长望的身边走过去了,留了一股雪花膏的香味。Gnm文惺网

李长望嗅了嗅,回头看了一眼那小媳妇,声音大大的,毫不掩饰地说道:“李三家刚过门的二媳妇,两个奶子翘翘的。”Gnm文惺网

正走过的秦家小八子,冲小媳妇大声叫道:“过来,让书记摸摸!”Gnm文惺网

其他几个走路的,听了这话就笑。Gnm文惺网

李长望也笑。李长望笑时,杜元潮与邱子东都感觉到了,他是一边看着他们一边笑的,仿佛在很开心地跟他们交流。于是,杜元潮和邱子东掉过头去看了一眼那小媳妇,掉过头来,朝李长望笑起来,他们觉得他们应当笑,与李长望一起笑。Gnm文惺网

小媳妇有点儿慌乱,匆匆地走了。Gnm文惺网

李长望不笑了,双手叉在腰间,面孔朝天空微微上扬,那眼神仿佛是一个人在仰脸看一株梨树上两只静静垂挂着的成熟了的梨子,在默默地说着:“不去摘它们,且留着,什么时候想摘了,就摘了。”Gnm文惺网

杜元潮与邱子东一直笑嘻嘻的。Gnm文惺网

李长望终于继续走他的路,大踏步地走,足声扑通扑通。李长望走路从来这样,一番雄风。Gnm文惺网

杜元潮与邱子东有点儿跟不上,带小跑地随其股后。Gnm文惺网

走到桥头,李长望终于站住了,对正驾着船在河里撒网打鱼的周家小五子说:“小五子,你不下地给我干活,又打鱼了!”Gnm文惺网

小五子赶紧说:“不打了,不打了。”将网收起来,胡乱地扔到船舱里。Gnm文惺网

李长望说:“我下次再看到你不下地干活光打鱼,让人将你的鱼网撕了!”Gnm文惺网

小五子笑着:“我这就下地,这就下地……”一边说,一边用竹篙将船飞快地撑走了,船后留下了一路水花。Gnm文惺网

邱子东走上前一步:“李书记……”Gnm文惺网

李长望回头看了一眼邱子东与杜元潮,问:“什么事?”Gnm文惺网

杜元潮知道自己一着急,说话会更加结巴,就一旁站着不则声,看了邱子东一眼:你说吧。Gnm文惺网

可还未等邱子东开口说话,李长望先说了:“油麻地小学不缺人。”Gnm文惺网

邱子东说:“我和杜元潮是油麻地人,我们应当……”Gnm文惺网

李长望说:“你是说让家不在油麻地的老师走人,让你俩回来?”Gnm文惺网

“我……我……”邱子东一时语塞,成了第二个杜元潮。Gnm文惺网

李长望说:“这算什么道理!还要当老师!”说罢,走上桥去。Gnm文惺网

邱子东还要追上去,却被杜元潮一把拉住了。Gnm文惺网

李长望边走边说:“教书还要分地方吗?啊?!”风起衣飘,翼翼然,风头十足的样子。走几步,站在桥中间大声喊:“河里的鸭子谁家的?怎么也不关一关?”Gnm文惺网

邱子东望着李长望宽阔的背影,小声骂道:“这婊子养的,太盛气凌人了!”Gnm文惺网

杜元潮说:“走……走吧……哪儿不能教……教书?”Gnm文惺网

后来,邱子东被分到了离油麻地十里外的青墩小学,而杜元潮被分到了离油麻地十五里外的马荡小学。这是两所规模很小的小学,都为初小,不分班,几个年级合在一起上,这边一年级朗读课文,那边二年级在默写生词,三年级在做算术,而四年级在写大字。就一个老师,连间厨房都没有,天天轮流到学生家吃。晚上,除了一盏油灯,便是一番孤独。杜元潮的小学设在一片芦苇丛中,远离村落,四周苍茫,夜晚时,要么寂寂然,让人发空;要么刮起大风,水声如雷,芦苇互相挤擦,沙沙作响,像有无数飞蝗正从天空飞过,让人发怵。有一天夜里出来撒尿,抬头一看,远处的芦苇丛里竟荧荧然有几点火光像精灵一般在芦苇丛里跳跃,吓得尿未尿尽,就赶紧回到屋里。第二天学生告诉他,这芦苇丛里有好几处坟场。从此,他夜里再也不敢出门撒尿,只好将尿憋住,实在憋不住了,就尿在屋里。时间一久,屋里便有一股浓烈的尿骚味,如在厕内。Gnm文惺网

杜元潮想回油麻地。油麻地小学是完小,有五六年级,有宽敞明亮的教室,有油亮油亮的黑板,有大操场,有一个可供集体办公的办公室,有十几位老师,有插入云霄的旗杆,有竹林和树林相拥,一切都很正规。要重要的是,那儿是他的家,那儿有他的父亲,那儿还可以经常见到采芹。Gnm文惺网

杜元潮煎熬了一个学期,觉得那马荡实在不是人呆的地方,竟独自一人来到了李长望家。Gnm文惺网

已是上午九十点钟,李长望好像才刚刚起床,一副慵懒而满足的样子。松弛的面部肌肉、微微发红的眼睛告诉人,这个人夜里有了亏损。Gnm文惺网

“李书记。”杜元潮叫了一声。Gnm文惺网

“嗯。放假了?”Gnm文惺网

“放假了。”Gnm文惺网

家里人端上了早饭。Gnm文惺网

李长望坐到桌前的一张高背椅上,跷起腿,从一只装满了咸鸭蛋的盘子里挑了一只壳为淡绿色的,在亮光下一照,看清楚了空着的一端,然后在桌上轻轻磕了磕,壳便碎了。他将碎了的蛋壳轻轻揭去之后,用一支筷子向蛋黄刺去,随即冒出一股金红色的油来。Gnm文惺网

距离李长望不远的杜元潮,闻到了一股好闻的纯正的咸鸭蛋气味。Gnm文惺网

李长望惬意地喝粥吃咸鸭蛋,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喝粥的声音很响,这使杜元潮无端地联想到了那些在乡野小路上被人赶着的一头油光水滑的种猪。那种猪美美地痛快了一场而从母猪身上滑落下来之后,每每都会得到一顿犒劳:一盆豆浆或一盆麦粥。吃起来,呼噜呼噜地响,仿佛身子亏空了,急需要补一补,一副酣畅淋漓的样子。Gnm文惺网

喝粥,掏咸鸭蛋,这是一种富足而舒适的日子。Gnm文惺网

李长望喝一碗粥,掏一只咸鸭蛋,再喝一碗粥,再掏一只咸鸭蛋,不一会儿,额头上便有了细汗,脸的皮肤也渐渐熨平了,又有了那种健康的黑红色,一副又能重上战场作战的样子。Gnm文惺网

杜元潮默默地坐在一张很矮很矮的矮凳上,看李长望时,微微有点儿仰视。与李长望在一起时,他本就感到有点儿压抑,此时,就愈发地感到压抑。但他坚持着,一副坦然而恭敬的样子。李长望家的猫从他脚边走过时,他还伸出手去爱抚了它几下。那猫平素难得有人如此向它表示亲切,受了杜元潮的抚摸,显出一副舒坦又受宠若惊的样子,竟在杜元潮身边蹲下,亲昵地用身子蹭他的腿。他将它抱起来,放到腿上。那猫净在土灰中奔跑,立即,杜元潮干干净净的裤子上,便留下了许多腌的爪印。杜元潮显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继续抚摸着那只猫。那只猫便在他双腿间的凹陷处伏下了身体,闭起双眼,柔软无骨地任由杜元潮抚摸去。Gnm文惺网

李长望终于吃完早饭。Gnm文惺网

杜元潮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只长形的盒子,双手送给李长望:“书……书记,送……Gnm文惺网

送你一支……支笔……”他的脸被憋成猪肝色。Gnm文惺网

李长望勉勉强强地拿过笔,问了一句:“什么牌子的?”Gnm文惺网

“英……英雄,金……金笔。”Gnm文惺网

“噢。”李长望看了一眼手中的盒子,将它搁在桌子上,“我是个大老粗,要笔也没有什么大用处,你自己留着吧。”Gnm文惺网

杜元潮双手作出推辞状:“不不不,书……书记,你……你收下吧……”Gnm文惺网

李长望没有再看那支笔,也没有再提那支笔,转身进房里取了一件什么东西,然后说了声“我去镇委会了”,便往院门外走。Gnm文惺网

杜元潮跟了出来。Gnm文惺网

“有什么事吗?”李长望边走边问。Gnm文惺网

杜元潮说:“还……还是那……那件事,我……我想调到油麻地小……小学……”Gnm文惺网

李长望有点儿不耐烦地说:“不是说了嘛,油麻地小学不缺人。总不能将人家撵走给你腾出个位置来吧?”Gnm文惺网

“我……我想回……回来……”Gnm文惺网

“再说了,这教师的调动,是由文教部门决定的,我也作不了主。”Gnm文惺网

“地……地方上的意……意见,还……还是很重……重要的……”Gnm文惺网

李长望大步走着,见迎面走来五队的队长,大声说:“你们队那个张国军,哪儿还能让他养猪?看他养的那几头猪,都养了一年多了,猫都比它们个头大!趁早他妈的换人!”Gnm文惺网

五队队长说:“正想着将他换下呢。”Gnm文惺网

“赶快换下这个逼养的!”李长望不停地往前走着。Gnm文惺网

杜元潮紧紧跟着。Gnm文惺网

李长望停住了,回过头来说:“你老跟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学校,我是学校吗?就在那边踏踏实实地教书吧。油麻地学校大,是个正正规规的学校,老师水平要高。你说你……”他将烟蒂扔在地上,“连说话都说不利落,怎么能来油麻地学校教书嘛!”他皱着眉头,“这事以后再说吧,我还要到下边生产队去呢。”说完,走上了田野间的一条大路。Gnm文惺网

杜元潮没有再跟上,在路边的一棵柳树下坐下了。他久久地望着李长望的背影,直到李长望消失在一片树林里。Gnm文惺网

已是冬季,寒塘枯荷,冻土衰草,处处残枝乱叶,满眼凋零的沉郁褐色。Gnm文惺网

杜元潮坐在光秃秃的树下,任几只老鸦在枝头凄鸣,就那么木然地坐着,由风吹乱平素总是梳得很考究的一头黑发。他心中并无强烈的仇恨,有的只是一阵阵苍凉感、悲壮感与高傲感,更有一种类似于欲将一座城池轰毁或放一把大火烧尽一片荒野草木之前的兴奋、激动、恐惧以及一番残忍带来的快意。Gnm文惺网

他望了望天空,然后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双唇紧闭,喉咙里发出一种声音:哼!哼!哼……这声音更像是从黑暗的心渊中发出的。Gnm文惺网

他必须要尽快将自己在心头萌生的想法告诉邱子东。Gnm文惺网

传来了一阵轻盈的脚步声。Gnm文惺网

杜元潮掉头去看时,采芹已离他很近了,他赶紧站起来。Gnm文惺网

采芹越靠近杜元潮时,脚步就越慢,脸上的羞涩也就越浓。自从杜元潮进城读书,直到毕业分配到马荡小学教书之后,她与他见面的机会并不很多。偶尔相遇,也常会因为一旁有人,说不上几句话就走开了。采芹也觉得有点无话好说。杜元潮已不再是从前的杜元潮了,而她采芹也不再是从前的采芹了。每年的风是一样的吹,每年的水是一样的流,每年的花是一样的开,每年的风车是一样的转,但每年的人儿却是一年一条路,一年一个走向。往日的杜元潮已在岁月中渐渐淡去。那个平日水里泥里摸爬滚打、一身野气的男孩,早已长成年轻小伙,并且是一个看上去越来越文静的小伙。身材不高不矮,稍稍偏瘦,皮肤开始变得白净,并且知道干净与打扮了。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衣服总是一尘不染,上衣的下摆,不再露在裤子外面,而总是束进裤子里,与一般乡下的人泾渭分明地区别开来。走路、说话,所有的一切,都越来越像一个“先生”。而采芹呢,遇到杜元潮时,要么是在地里插秧,裤子上沾了许多泥点刚走上田埂,要么是在打谷场上脱粒,头发里还带着草屑正要往家走。她常常是赤着脚站在杜元潮面前的,而那时的杜元潮却总是穿着长裤、袜子与鞋。Gnm文惺网

“你怎么坐在这儿?”采芹问。Gnm文惺网

杜元潮看了看他坐过的地方,笑了笑。Gnm文惺网

采芹是从河边树林里捡柴火回来的,背了一大捆柴火。Gnm文惺网

杜元潮走过去,想将采芹的柴火接过来,帮她背回去,却被采芹拒绝了。Gnm文惺网

“那……那就歇……歇一会儿吧。”杜元潮说。Gnm文惺网

采芹犹豫了一下,将柴禾放在地上。她确实有点儿累了,放下柴火后,用双手支着后腰,将身子挺直,两眼眯缝着,面孔微微上扬,胸脯向前鼓荡开来。这一如花展开的形象,不免使杜元潮心中一阵慌乱。Gnm文惺网

采芹毕竟是在优裕的、宠爱有加的环境中长大的,接下来的磨难与劳动的重压,已无法改变她匀称得无可挑剔的身材了。在某一个早晨,她如期开放了。由于磨难与劳动,既增添了几分迷人的忧郁,又增添了几分动人的健康。此时此刻,本就红润的面颊,因为羞涩与寒风的吹拂,显得越发的红润。Gnm文惺网

杜元潮无法使自己大大方方地从头到脚打量采芹。他的目光一忽儿在采芹身上,一忽儿又游移开去。儿时的毫无顾忌,已随岁月飘逝。但,他依然在一瞬一瞥中,看见了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的采芹:黑发如旧,但要比从前更见光泽;两眼如旧,但似乎比从前细长了一些,无声的流盼似乎有了水性;双唇如旧,但上唇要比从前稍微向上翻起,并且显得更为湿润;下巴如旧,但比从前更显弧度,线条也更加清晰;颈子如旧,但比从前显得悠长;两腿如旧,但比从前长了许多,并且两腿紧紧相挨,更不见一丝缝隙。只有胸脯却不再是从前的扁平,即便是现在穿着棉袄,仍然也遮不住两座似乎一夜之间隆起的乳峰。Gnm文惺网

采芹低头看见了因双乳耸起而造成的双乳间棉袄的凹陷。那片阴影,有点儿使她不知所措了,她慌忙用手去拉衣角,企图抻平衣服。但手一旦松开,那片阴影又再度如一片云彩从天上滑过,停留在胸前。她只好将下巴微微纳于胸前。Gnm文惺网

杜元潮于一瞥之中,忽然想到了那颗乳旁红痣。记忆如明星游走在如烟如雾的云里,一忽儿显现,一忽儿淹没,而有片刻的时间,云彩飘尽,只剩一片瓦蓝如洗的天空衬着,这明星灿如金子———那颗痣鲜红欲滴。Gnm文惺网

这回是杜元潮低下了头,脸上火一般的烫。Gnm文惺网

远处似乎有脚步声。Gnm文惺网

“我们回家吧。”采芹将地上的柴火捆重新背到肩上,在头里走了。Gnm文惺网

杜元潮走在她身后。Gnm文惺网

“你在那儿教书,离家太远了。”Gnm文惺网

“我想调回来。”Gnm文惺网

“什么时候调回来?”Gnm文惺网

“李长望不让我调回来。”Gnm文惺网

“那怎么办呢?”Gnm文惺网

“我有办法。”Gnm文惺网

“你有什么办法?”Gnm文惺网

“我当然有办法。”Gnm文惺网

远处,邱子东立于路口,在等他们。Gnm文惺网

天又下雨了,一天一天地下,但下得蹊跷:夜里下,白天不下。早晨起来,见着分明是一个晴朗的天气。接下来的一天,都是天如青石,日如金盆,空气透明如玻璃,一眼能看到五六里外的烟树与村落。即使到了傍晚,也没有一丝一毫要下雨的迹象,红日西沉,霞光如鸟,飞满天空。甚至是在睡下后,也还闻不见雨来之前的气息,月亮在窗前飘着,轻盈如薄薄的银片。然后是整个村落终于困了,男男女女沉沉睡去时,转眼间,月黑风高,雨的气息从北方随风而来,飘满了一望无际的平原。Gnm文惺网

这雨下得阴鸷。鬼雨。Gnm文惺网

哗啦啦地下,全没间隙。觉轻的醒来了,听见了雨打芦苇的声音,雨打水面的声音,雨打木船的声音,雨打屋瓦的声音,雨打窗户的声音和檐口雨滴串串落在地上发出的扑嗒扑嗒的声音。听着,有点儿惊心,有点儿担忧,但听着听着,又睡着了。后来,也许会再醒来,也许就一直睡到天明。那时,天竟无一丝阴云,心里便会有一阵奇怪,但过不一会儿就忘了,只去想这个白天里要做的事。这夜间的雨声,也会闹人,闹那些年轻人。醒来了,醒来之后并不去想雨,只想一件事,一件见不得人的事。翻来覆去地想,想得心慌慌地跳,想得一手紧紧攥住裆下一堆土丘,或一手紧紧捂住腹下一片水湾。雨声越大,心越慌慌乱跳。结了婚的,本是累极了沉入了酣睡,现在醒来了,朦胧中又动了心思,于是男人就搂住欲醒非醒、肉体温暖的女人,也不问女人烦不烦,就一门心思地去做他喜欢的事。女人先是昏昏糊糊任由他笨手笨脚地去搬弄,但,过不一会儿根根神经都被唤醒,迎向男人,听着雨声,满足着自己,也满足着男人。他们起来得比谁都迟,起来时已日上树梢三尺了。Gnm文惺网

这雨就这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下着。Gnm文惺网

下着下着,小河满了,大河满了,等到接二连三地倒下几幢破旧的房子,麻痹了的人们才忽然地警觉起来:再这样下去,油麻地又要泡汤了。Gnm文惺网

在这些让人迷糊与松懈的日子里,只有杜元潮与邱子东二人是清醒与紧张的。但并不是因为雨要淹没油麻地。这两个看上去书生气十足、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在做着一件油麻地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他们要改写油麻地的历史。他们在做这件大事时,沉着,周密,滴水不漏,了无痕迹。等到水落石出、事情突然发生并有了结果的那一天,油麻地的人定会大吃一惊。他们将在那一刻才知道,在过去的日子里,他们忽略了两个人———两个穿得干干净净、斯斯文文、悠闲自得的人,其中一个说话还结巴。Gnm文惺网

这两个人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早日结束李长望统治油麻地的日子。Gnm文惺网

也许,只有李长望一人对他们是有所认识的。他在表面上藐视,实际上,内心深处隐藏着对他们的担心与忧虑。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两个文弱之人,绝不可等闲视之。他们也许是油麻地历史上最不可藐视的人。他们看上去很轻,轻如苇絮,而实际上很重,重得令人心里发堵,尤其是那个说话结巴的家伙。他必须关上栅栏,绝不能放他们回油麻地,必须让他们永远在油麻地以外的地方远远地转悠着。他们靠近油麻地一寸,对他来说就是多一寸危险。Gnm文惺网

现在,暑假、寒假,他们尽管会呆在油麻地,但这只是因为他们家在这里。他们并没有机会参与油麻地的生活,而油麻地的人也会因为他们在外地工作,而自然而然地将他们排除在油麻地的生活之外。他们只会像两只飞来飞去的鸟,却无法落到树上,更无法使树成为他们的永远的树,在树上做巢。Gnm文惺网

杜元潮与邱子东再也没有向李长望提回油麻地的事。他们显得很安静,安静得像墙角上的蛛网。遇到李长望时,一如往常那么谦恭,亲切而略带谄媚地叫一声“书记”,然后目送着李长望从他们身边脚步有力地走过。李长望似乎对他们也有点儿尊重起来,会朝他们点点头。一次开大会,墙上要贴几张标语,正巧杜元潮与邱子东走过,李长望说:“请杜老师、邱老师帮个忙吧。”杜元潮、邱子东都能写一手好毛笔字,尤其是杜元潮,他的毛笔字是与采芹在一张案子上学得的,是有来头的。他们说“怕是写不好”,但还是很认真愉快地写了,写完后,一个劲地向李长望说:“写得不好。”而那时,杜元潮与邱子东早将利剑拔出剑鞘,死死握在手中,都已握出汗来了。Gnm文惺网

采芹似乎看出了什么,一回在路上遇到杜元潮,担忧地问:“你们两个,好像在做什么。”Gnm文惺网

杜元潮微微一震,随即一笑:“我……我们能……能做什……什么?”Gnm文惺网

采芹睁大了眼睛望着杜元潮。Gnm文惺网

“真……真的没……没有做……做什么。”Gnm文惺网

采芹将信将疑。Gnm文惺网

杜元潮坦然一笑,走了。Gnm文惺网

就像这鬼雨一样,白天,杜元潮和邱子东二人总显得无所事事,很轻松地在村巷里溜达着,或站在河边看十几只小船催迫着鱼鹰在水中抓鱼,或站在树下看一个小孩爬上树顶掏喜鹊窝,或在一伙玩骰子耍钱的人背后站着看热闹———只看,很少插嘴。完全是一副假期回家休息毫不介入的样子。而天黑雨来之后,他们就会走进寂寥的深巷,然后消失在雨幕中、黑暗里。有时,他们是分头行动,有时则一起行动。没有人知道他们最后究竟去了哪儿,又干了些什么。杜少岩见杜元潮深夜湿漉漉地回来,便问道:“去哪儿啦?”杜元潮答道:“没……没有去哪儿。”“没有去哪儿,衣服怎么湿了?”杜元潮说:“该问……问的问,不该问……问的就别……别问!”邱半村也一样地追问邱子东,邱子东一抹脑门上的雨水:“问那么多干什么!”直到李长望出事、油麻地翻天覆地,杜元潮与邱子东究竟在那些下着雨的夜晚做了些什么,也仍然还是个谜。事后,杜少岩很用力地想,才想起惟一的一件可与李长望的出事联系起来的事,那就是从外地干活回来的三木匠曾对他说过:“你家元潮,那么晚了,敲周秃子家的门,有什么事吗?”而邱半村也只是很勉强地想到了一件可与李长望的出事联系起来的事,那就是半夜去远村杀猪的屠夫朱小楼曾对他说过:“我在李长望家屋后的树林里,好像看到你家邱子东了,还有一个人影,不知是谁。”而关于杜元潮、邱子东使用了什么样的计谋与手段获得一颗又一颗射向李长望胸膛的子弹的,除了当事人,包括杜少岩、邱半村在内的油麻地人更是一无所知。在李长望彻底完蛋之后,油麻地人惟一的感受就是:杜元潮与邱子东这两个人实在是好本事,尤其是杜元潮。Gnm文惺网

油麻地的父老乡亲在以后的几十年风雨岁月里,将反反复复地如看一场跌宕起伏的大戏一般地领略到这等本事。那些神来之笔,那些四两拨千斤的智慧,那些环环相扣隐匿于一片安静之下多时的突然爆发———一旦爆发就置人于死地的韬略,将成为油麻地的子孙们口口相传、经久不衰的经典。Gnm文惺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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